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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企业家》:徒步中国

  “徒步”中国

  跨国公司高管如何在一个月时间内深入了解中国并遥控全球业务?礼来全球CEO李励达起草了一本实用的管理手册

  文 《环球企业家》记者 沈霄戈

  搭乘长途国际航班是任何一名跨国公司全球CEO的家常便饭。礼来公司全球首席执行官李励达(John C Lechleiter )往行李箱里塞东西的能力已非常娴熟:一双跑鞋、iPod,还有成打的袜子、鞋和厚厚的文件,这次,外带一本关于中国历史的书籍。他要来中国了,这算什么新鲜事,全球CEO们都忙着往中国跑。可这次不同,李励达要在中国住上整整一个月。可资比拟的,或许只有当年美国人霍华德·斯金格(Howard Stringer)刚当上索尼公司CEO时,在日本住了大半年时间。

  等等,还缺点什么?李励达差点把自己的全球助理塞进箱子,必须带上她,这一个月时间,总部和全球其他市场的业务如何处理,李励达没什么经验。

  和索尼不同,礼来是地道的美国公司,李励达还从未在任何海外市场停留这么久,此前每次去中国也仅有短暂的三五天。此外,跨国公司都在强调中国市场的重要,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CEO有如此经历。

  建议来自最初一名董事会成员,但更像是对李励达的挑战。那是去年某个时候,他说:“John, 你应该去中国待上个把月,真正更好地了解中国,并且向我和每个人显示你从中国仍然能够指挥领导这个公司。”而其中的潜台词是:作为全球CEO,你可能对这个2015年的全球第二大医药市场,所知甚少。

  这个暗示切中要害。现在,没有哪个跨国医药公司不垂涎中国市场,也没有哪个玩家不宣扬自己的中国区销售额年增长率超过20%。但实际情况是,在充满潜规则的中国医药市场,跨国公司们整体份额不过30%,在每家公司,其中国市场销售额也只有全球总额的2%至3%。具体到礼来公司,自1990年代进入中国市场,礼来累计投资20亿人民币,并在2007年,设立规模为1亿美元的礼来亚洲风险投资基金,成为首家以VC模式在中国寻求合作的制药公司,目前已投资七个项目,涉及生产、物流、研发等各环节。尽管做到了深耕多年及模式创新,但2010年财年,礼来制药超过230亿美元的全球销售额,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市场贡献了10%的营收份额,中国所在比例不足2%。

  “我们的重点并不是今天礼来在中国卖了多少,而是更加重视在中国的机会。”—说是这样说,李励达有必要在中国安营扎寨一个月。

  其间,礼来的全球领导力会议也破天荒地搬到上海。李励达的中国团队决定不给他丝毫多余的休息时间,一个月来,太多的问题需要这位毕业于哈佛大学的有机化学博士来回应—跨国公司饱受诟病的漫长决策链,能否就此缩短?而在瞬息万变的中国,又如何探寻这个充满潜规则的医药市场的奥秘?

  陌生的世界

  3月1日下午4点半,礼莱中国区副总裁邢军等候李励达所乘航班到达。她全程负责李励达此次在中国的行程。其实,除了回应董事会的挑战,中国之行也是礼来中国和全球CEO一拍即合的结果,刑军和礼来中国区总裁艾博来(Eric Baclet)曾多次向总部游说李励达多在中国停留,而不是时差还没倒好,就匆忙离去。

  “我们的安排就是考虑如何让他更多了解到中国市场,而不是考虑他的舒适。”邢军对《环球企业家》说,“之所以敢这么安排,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讲究的人。”在她看来,这位来自肯塔基州的CEO身上保持着美国中部人特有的朴实。果然,特意安排在晚饭前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被李励达拒绝了。“我十分钟就好了,然后去公司看看”。

  当天下午,他悄悄走进礼来中国总部,出现在原准备第二天才热烈欢迎CEO的员工身旁。

  不过,李励达只在办公室呆了一天。

  从第三天开始,他的中国行程都是在外奔波。作为京沪两地的常客,李励达发现这两个城市仍是“盲点”。这次的安排很特别,李励达第一次走进了上海的瑞金医院。这所知名医院在很多疾病领域领先,但李励达专门跟随内分泌科主任走进了一间特殊厨房,里面坐满了从全国各地涌来的糖尿病患者,而不是大厨—这是间糖尿病教育教室,教授糖尿病患者及其家人如何健康烹饪。

  目前,中国已有9千2百万的糖尿病患者,这个巨大的疾病市场吸引了包括诺和诺德、赛诺菲等众多跨国制药企业加大赌注,同时也频添火药味儿。去年,礼来在上海新成立了针对糖尿病的研究中心,前期投入几百万美元,未来三到五年追加投资,最终实现100名科学家的规模,中心负责人是新近从默克公司加盟的章蓓博士。礼来也与世界Hope基金会合作在中国西部的华西医院展开了糖尿病项目。而礼来中国员工认为,仅此不够,中国还存在1.5亿潜在的可能患病人群,如何防患于未然更为关键,为抓住未来机会,礼来必须加大对糖尿病研发的投资。

  中国之行前,像很多西方人一样,李励达并不理解这个建议的必要性:在他印象中,亚洲人的饮食结构相对更为健康,不会有高糖分和脂肪的摄入,怎么可能有糖尿病的高发病率?而这次,他注意到麦当劳、肯德基在中国城市林立,他对身边的同事说:“这下,我明白为什么中国的孩子会有肥胖症了。”而看到公司、写字楼里工作十几个小时、抓起薯片充饥的白领们,他体会到这个高速成长的经济体,生活方式上付出的代价。这些见闻,让他带着问题与医生展开了更深入的学术探讨。而对中国团队来说,更重要的在于:“以后我们再需要对中国糖尿病研发中心加大投入,根本不再需要多费口舌了。因为他已经亲眼看到了现象。”邢军说。

  但中国的变化太快了,李励达有点应接不暇。

  第四天下午的行程是前往苏州。礼来苏州工厂是苏州工业园上世纪90年代兴建初第一批落户的公司之一。2009年,礼来又增加4200万美元投资扩建厂房,这个预计在2012年建成的新工厂,将主要为中国市场的胰岛素产品贴标签和包装,腾出现有设施的空间将扩大现有抗感染药物希刻劳的生产。

  站在两年前破土动工时同样的位置上,李励达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

  其实,这种陌生根本原因是此前李励达做惯了匆匆过客。尽管礼来早在1918年便来到上海,但礼来史上任何一任领导者,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国家。在这位全球CEO眼中,现代建筑林立的中国大都市,和纽约、伦敦没什么两样。

  他太想了解中国了,在周末,他想甩开保镖的视线,一个人溜进高楼大厦背后的街道。幸好,一个月行程中,礼来的中国同事给他安排了一个彻底的寻访机会—转转上海老里弄、逛逛菜市场。出主意的人正是礼来中国区总裁艾博来,他以一个老外的视角提出建议:John一定会对菜市场感兴趣。

  为此,在一个周末,礼来中国海外临床发展部的布兰查德博士和其助手蒂娜成了CEO的游伴。

  周六的活动从一大早打太极开始,和一群退休老人在公园里跟随教练练习。“我现在有经验告诉你了,太极比它看起来要难得多。”李励达记录在他的博客中。随后他们来到卢湾区一个菜市场,融入忙碌的人群。穿过古董市场,一条极其狭窄的小巷让他大开眼界:各种各样的鱼、鸟、乌龟的宠物市场,荡漾着商贩热情的叫卖声中。最让他意外的是在一家面馆的午餐,三个人的午餐包括软饮,只花费6美元。而M50创意园墙上当地艺术家的涂鸦、错落的阁楼老屋和林立高楼、乘坐磁悬浮前往上海机场—在这种亲密接触中,中国市场从一串枯燥的财务数据中脱颖而出,一个新旧交替、各种文化交融的国度展现在李励达面前。

  巧妙的说服

  李励达非常想把这种逐渐熟悉的感觉,迅速传递给礼来全球的高管们。

  结束短暂几天日本的考察,李励达很幸运地在日本大地震前返回中国,随后便是礼来全球领导力会议(GLC)在上海召开,高管们从世界各地飞赴中国。把这个最具影响力的会议搬到海外,在礼来百余年历史上尚属创举。145名高管中,多一半没来过中国,其中有些人,曾在礼来全球战略布局上,对中国不断加大投入提出质疑,为什么是中国?他们也想在这次会议上找到答案。

  会议开始的第一天,艾博来向整个团队致欢迎词,以尽地主之谊。就在话筒响前的一刹那,他对一个同事即兴说:我有那么多要去学习。这话真是GLC最完美的开场白,李励达这样想。他随即提出了一个关于中国和礼来的类比:这个国家正在重塑自我,但并没有摒弃它的传统,礼来需要做同样的事。

  随后,一位麦肯锡咨询师介绍了中国医药市场的主要玩家,其中当然包括礼来的对手们。高管们要求咨询师给礼来的市场角色定位,她给出了意外的答案:“中等”:“在中国的医药战略,需要考虑太多不同地域的多样性,国家医改政策也非常重要。”这个判断激发了现场许多的提问。的确,中国医药市场的快速发展,成就了各大跨国药企在中国连续几年两位数的高增长。但他们也开始面临新的挑战,跨国药企的创新药在定价和准入方面都不再具有先天优势,而是否进入价位低端的基本药物目录,意味着销量和利润之间艰难的权衡。这种情况下,有些跨国公司被迫做出极端选择。默沙东主动对其明星药物“舒降之”降价52%,以进入基本药目录,国家发改委会分批公布药物降价品种,礼来也有产品在其中。

  然而,李励达明确表示拒绝降价策略,他更希望强调药物和创新投入的价值所在,亦如他坚信规模并不等同于价值。为此,礼来一直排斥大规模并购,而其他跨国药企近年来通常以并购中国企业迅速获取市场渠道。礼来另辟途径,在其亚洲风险投资基金成功投资的7家公司中,包括南通联亚药业有限公司,这是第一家可以在美国和其他西方市场生产成品药(制剂)的公司;做生物筛选服务的辉源生物科技(上海)有限公司等。“这让我们在中国有机会成为新成长公司的一部分,也让我们对中国医药市场如何兴盛有全面了解,参与市场发展。”李励达对《环球企业家》说。

  而GLC第二天的活动,则成为礼来所有高管更深入了解中国市场的机会。他们被分成19个小组拜访上海各个医疗领域,和医生、护士、政府官员、学者及病人交谈,并向他们提问,之后根据所见所闻做成报告。

  高管们对中国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变化。中国药店的24小时运营模式,人满为患的急诊室,医生处理病患的高效,都令他们惊异;而上海市、卢湾区卫生部门官员,更让他们改变了对中国政府官僚的固有印象,官员们分享了医药改革中的难题,以及来之不易的成绩。

  “我也想借此向全公司发出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就是让大家认识到不仅仅对礼来公司,而且对整个世界经济来讲,中国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李励达说。比如,对于全球医药行业来说,中国和其他新兴市场的发展,将能部分抵消其因药物专利到期等问题的影响。

  随机应变

  其实,李励达的中国之行,任务众多,除了最重要的,在管理层提升中国市场的位置,以避免日后决策中的争议与拖沓,他还要应对董事会对其管理能力的挑战。

  3月底,李励达结束中国行程,返美后对媒体说:“告诉你,在中国运营一家世界500强公司是可能的。”

  乍一看,一切似乎真像他自己形容地那么容易:没有带行政、后勤团队,只依靠个人助理保持和总部的沟通顺畅。晚上布置的任务,第二天早上就像变魔术一样完成了。但实际上,他在中国期间,生活规律要重新调整,早起晚睡。通常,早上活动会安排在9点以后,给他留出2个小时回复邮件、批复汇报;而晚上,因为有些活动结束较迟,他必须熬夜办公,其间,他会穿插接听各种电话会议。

  如果说李励达的经历能为全球CEO们提供一个异地运营的经验,那么除了工作时间的调整,灵活应对当地的工作环境,也格外重要。

  在中国的大部分时间,酒店房间就是李的办公区。即使在礼来上海办公室期间,所有条件都被紧缩和简省。腾空的小会议室当做临时办公室,一个小打印机,一部电话便于召开电话会议,这就是全部配备。工作午餐极简,通常是一个赛百味的火鸡三明治。至于在青海西宁湟中县的午饭,则更加本土。因为活动结束早,礼来的团队临时取消了餐厅定餐,跑进一家穆斯林小饭馆,改吃面片,外加几个凉菜,李励达吃得很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到中国的西部,成都和西宁是目的地。由于提前做了功课,李励达知道,成都在中国地图上看起来更靠近中间,但却被视为通往西部的门户。“这就好像很多人好奇,为什么印第安纳州被看作是美国中西部。”他试图用既有的经验,尽可能深入地了解中国。

  与此同时,一些商业触觉也随之被调动起来。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可能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的医院。2010年,共治疗了3百万名病人,进行超过76000个外科手术。礼来的CEO判断出,华西医疗保健系统运行的规模是他在美国或其他地方接触到的10倍。毫无疑问,在政府实施全民医疗覆盖的计划下,蕴藏着更多的机会。这对礼来这样的跨国公司是个利好消息,但李励达从中解读出价格策略在中国无可避免的重要性:“但我们需要考虑,如此大的规模,政府同时也在寻求成本控制,这会给药物价格带来压力。我们需要确定的是,自己的成本与消费者预期相一致。”

  这意味着,礼来拒绝降价的市场策略,可能会根据中国各地国情做出适当调整。在需求旺盛、消费能力贫弱的西部市场,李励达会深入思考自身药价的问题。

  对于这一点,他参观了西宁之后更深有体会,西宁湟中县和成都相比,展现了中国西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场盲点,及潜在的价格和产品调整空间。礼来在青海的生意规模并不大,但有一个抗结核病的公益项目—耐多药结核病是一种比较难以治疗的结核病,礼来有两款老产品疗效甚好,其中一个是卷曲霉素。这类产品在成熟国家需求量不大,但能满足中国某些特殊需求,对礼来来说,这意味着一个被低估的产品价值,能释放出额外的品牌效应。

  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次中国之行,礼来中国团队的任何一次相关调整的申请,都会像任何一家跨国公司遇到的问题一样,费尽口舌。现在好了,从深入了解中国市场,到全新的跨国运营经验,至此,除了携带的一双跑鞋没有机会用上,李励达的中国行算是圆满。而他的行程日记,或可成为跨国公司高层了解中国市场的一部特别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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