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国都被快递化了。从北京到上海到深圳,一路寻觅王卫的踪影,最近距离还原顺丰的故事,我们好像行驶在一条由货物组成的现代化的河流里。其实,物流大军就像毛细血管,他们的流动和尊严是国家经济体是否健康发展的晴雨表。
文/《创业家》记者雷晓宇
有一天,王卫站在镜子前面,他看到了这么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他算得上年轻,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刚到40岁。在同龄人里,他算不上有多起眼。虽然个子很高,总有一米八上下,但他的长相和衣着都显得过于朴素。他留着简单的平头,脸庞瘦削,颧骨突出,皮肤因为早年间的操劳和后来的户外运动显得黝黑粗糙。他的穿着不怎么讲究,一件普通的衬衣就能出门。他也不怎么说话,沉默的时候显得更加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不会想象得到,这就是中国快递行业最有权力的人之一。1993年,22岁的王卫在广东顺德创立顺丰速运。当时,这家公司算上王卫本人也只有6个人。2010年,这家公司的销售额已经达到120亿人民币,拥有8万名员工,年平均增长率50%,利润率30%。18年前,当王卫背着装满合同、信函、样品和报关资料的大包往返于顺德到香港的陆路通道的时候,他肯定想不到,未来顺丰会成为不折不扣的行业冠军。
看看这些数字,它们简直就是王卫的“话语权指数”。目前,顺丰的经营规模、网点覆盖和市场份额仅次于中国邮政集团公司(EMS),在中国快递企业中排名第二,在中国民营快递企业中则排名第一。
“顺丰一定会成为中国的联邦快递(FedEx)。”一位顺丰的供应商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它10年之内会买100架飞机,全国机场周围的地他也占得差不多了。光这两样,已经没有第二家能跟他比了。”
这样一家公司,连同它的创始人,外界却知之甚少。当我们谈论起顺丰和王卫的时候,像是在谈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缭绕弥漫在空气中的幽灵。
终端消费者对它知之甚少。在2002年之前,顺丰严格地把旗下所有业务控制在华南范围以内。2004年底,顺丰才设立市场部门。我们打开电视,能够看到刘翔为EMS代言,在高楼大厦之间奋力奔跑;还有张丰毅,他穿着UPS的棕黄色工服在偌大的仓库里出没。但是顺丰,迄今为止,这家公司从来不做任何广告。
同行对它知之甚少。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作为国企的中铁快运,希望通过铁路打开香港的快件市场,但被派去广东谈判的人却碰了钉子,最终被当地海关婉拒。中铁快运了解到,当地已有一家企业垄断了几乎所有通港业务,即便自己开了这条线,也拿不到足够的货源。这家公司就是顺丰速运。
甚至政府部门一度也对它知之甚少。2002年,顺丰在深圳福田设立企业总部,几乎包租下位于福田的万基商务大厦整栋楼。这时候,顺丰在全国已经有了180多个网点,并且拥有深港货运70%的份额。据说,当时深圳市领导去北京参加邮政部门的会议,这才偶然得知自己的城市竟然有一家行业龙头企业。此后,顺丰才得到市政府的一些优惠政策。
王卫和顺丰太神秘了。创业18年来,王卫从未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你们百分之百采访不到他。”一位物流快递行业资深人士告诉我,“有一次,邮政部领导都递话了,他还是委婉拒绝。”另外一位行业报主编则说,多年来,他们一直邀请王卫“来编辑部坐坐,不是采访,就是内部交流”,王卫答应归答应,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顺丰的企业内刊《沟通》,出版7年来,也从未出现过这位掌门人的面孔。倒是有那么几次,这本月刊上刊登了王卫的照片,不过都是背影或者极其模糊的侧面照。
迄今为止,王卫只在媒体上出现过一次。这倒是一桩充满戏剧性的经验。2010年春天,王卫花3亿5千元港币购买了香港九龙塘喇沙利道的一块地皮,自建两栋4层楼高的独立屋,附带独立泳池。这桩打破同区地产价格记录的买卖引起了《壹周刊》记者的注意。敬业的狗仔队不仅在顺丰深圳总部的写字楼前守候王卫数日,还混进顺丰香港的点部,做了一整天的快递员,收派了300多个包裹。最后,狗仔队终于拍到了王卫的照片,文章以《水货佬做到买屋仔,买757飞机》为题发表。据说这件事情让王卫很不爽。现在,互联网上还能够搜索到这篇文章,但是王卫的照片已经找不到了。
寻找王卫的可不只是媒体,投资银行的经理人们也在找他。这一次,他们可不只是出于八卦或者好奇心,而是明明白白地嗅到了金钱的味道。据说,早在2004年,FedEx策划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就曾经接触过王卫。传闻中,FedEx希望以4、50亿人民币的价格收购顺丰,但是被王卫拒绝了。那一年,顺丰的销售额是13亿人民币。寻找王卫的PE和VC越来越多。一位咨询公司的董事长甚至透露说,包括花旗银行在内的很多美国投资商曾经找到他,希望他能够撮合注资顺丰的交易,一旦成交,将付给他1000万美元的佣金。
“不过,这些投行都太小气了。”他一边喝着桂圆红枣茶,一边说,“他们只肯投资5、6亿人民币。顺丰哪止这个价钱。顺丰如果上市的话,市值应该在150亿人民币左右。这还不算溢价的部分。如果算上溢价部分,这个数字就还要再乘以8。”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我和这位资深人士坐在上海虹口区某个街角的SPR咖啡店里,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有连锁的仓储式超级市场和修理自行车的小铺子,大幅的促销广告覆盖了一整栋楼面,嘈杂的扩音器里传出兴高采烈的叫卖声,不过,卖早点的和卖水果的摊主又因为一辆摩托车的摆放位置吵了起来,一只小斑点狗摇着尾巴站在一边看热闹……这些罗里八嗦的日常生活场景叫我很难相信他的话。我很难相信,就在这家咖啡馆里,他几乎每周都约见一两位投行业者,他们每一个都准备了上亿的钱,跃跃欲试,打算大捞一把。他们整装待发,挣大钱的意愿坚不可摧。他们随时准备投入这条沸腾的河流,并且每一个都打定主意,相信退潮的那一刻自己一定还穿着衣裳。
快递行业正是这群人眼里为数不多的价值洼地。如果他们在2011年春天还想要进场玩滚雪球的游戏,那么快递行业可算得上是他们钟情的游乐场。
“目前中国的快递市场和美国的8、90年代很相像,都是过剩经济,个性化需求在增长,肯定会需要便捷灵活的快递服务。”一位行业人士分析说,“在这种爆炸性时期,行业会整合得很厉害,经历一个洗牌的过程。像美国运通,它早年间是一家快递企业,这时候就不做了,转型成旅游和电信服务企业。这个时期,沃尔玛这样的流通业巨头也形成了垄断。”
快递行业似乎成了一片经济领域的黑暗大陆,预备好了要进行一场隐秘又危险的狂欢。如果要为这场嘉年华准备一份军备资料的话,有人用了“正规军、军阀和游击队”这个说法。所谓“正规军”是EMS和顺丰,这两家企业都是直营模式。EMS有国家邮政局的政策支持,网点优势无人能及,并且在国内企业中有巨大的国际件优势。顺丰有航空运力的资源优势,并且以服务质量高、管理严格著称。“军阀”是宅急送和出自浙江桐庐的“四通一达”。宅急送的品牌和营销能力强,和制造企业关系良好,但是受2008年多元化业务失败的影响,尚未彻底恢复元气。“四通一达”(申通、圆通、中通、汇通和韵达)是加盟模式的快递企业,网点分布全面,有规模化效应,但是对淘宝业务有路径依赖(这5家来自桐庐的企业有80%的业务都来自淘宝)。2010年底,媒体频频曝光“暴力分拣”和“爆仓”事件,已经折射出加盟制企业的管理短板。至于“游击队”,上有做代收货款业务的区域性配送公司联盟(COD联盟),下有几万块、几十万块、几百万块起家的夫妻老婆店。门槛低、投资大、周期长,这个快递军团未来5年内会怎样整合?坐在这家咖啡店里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投行经理都会问这位资深人士这个问题。每一次,他的答案都是这样:
“中国快递行业未来有两大趋势。一个是集约化,劳动力密集、技术密集和资金密集,会有大量资金投资在信息化设备、中转中心和飞机上。一个是优胜劣汰,美国前四大快递公司占全行业份额的95%,中国前四大快递公司占全行业份额的50%,很明显集约化程度还不够。这个行业将在未来5年完成一轮整合,最终会有8家大的领先企业生存下来。”
他还说:“这8家里,顺丰和EMS是一定有的。其余的,都还要观察。”
马云(专栏)应该至少会部分同意他的观点。2011年1月19日,马云在北京举行的阿里巴巴“物流合作伙伴发展大会”上宣布了阿里的大物流战略。未来两年里,阿里将先期投资100亿人民币,打造开放、分享的物流体系生态圈,为推动中国早日诞生全球领先的物流企业而努力。他说:“未来十年中国一定会有自己的UPS。坏消息是,十年以后最成功的物流公司一定不是今天排在前十名的。”
就连马云也在寻找王卫。有人告诉我说,几年前,马云曾经在香港数次约见王卫,王卫婉拒。
王卫发家史
如果穿越快递的时光隧道,1993年其实算是第一个里程碑。顺丰、申通和宅急送都是这一年成立的。这三家公司都成了行业标本和幸存者,不过,它们的命运各不相同。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朋友的朋友。有消息说,他所在的一家创业公司刚刚拿到几十亿人民币的风投,打算在2011年初进军快递行业。去年冬天,他在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开始了一场旅行式的调研。
事实上,他看到的是一幅21世纪头十年的中国社会毛细血管末梢的“快递切片”。在北京大山子酒仙桥建材市场附近,有一大片快递公司的集散地,几乎到了门挨门的地步。每天晚上十一点半钟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根本没什么人拦他,他推开门,看到脸上有冻疮伤口的小姑娘捂着羽绒服坐在地上,灯光昏暗,她被鞋子、食物、化妆品和书籍的山丘环绕着,正在一个一个地分拣包裹,为快递员准备明天一早的派送任务。
在上海青浦区北青路的中转场里,有一个个用瓦楞纸箱或者红白蓝蛇皮袋包装好的货物在自动传送带上缓缓前行,穿着统一工服的中转工人把它们扔进金杯转运车里。这完全是一种中国特色的交通工具。车的外表面被油漆成了每一家公司的形象主题色,或者黑,或者黄,或者绿。除了司机和副驾驶,车里面的座椅被拆得精光,以便给源源不绝的货物提供栖息之地。这种“人货混装”的运输方式经常给司机们带来麻烦。按照中国的交通法规定,这样的车辆不能够在一线城市的中心城区行驶。罚款是常有的事儿,不过大家都习惯了。顺丰甚至曾经每年作出几百万的交通罚款预算。
3月的一个早晨,我从车窗里看着这条马路。“北青公路”的蓝色路标、破损的农民房、带铁栅栏的小加工厂、修建于民国时期的水泥桥墩和灰色、巨大的水泥建筑群,它们挨个从我眼前晃过去。这条全长7公里的公路是华东地区最大的物流快递中转场聚集地。它背靠宝钢公司,连接着沪青平公路、沪宁高速、沪杭高速,覆盖整个长三角的枢纽。从这里的任何一个街口出发,都能够迅速到达上海市区、松江、浙江和江苏境内。几乎所有的快递公司都在这条马路上设立了分公司和中转中心,平均每家占地数百亩,每一家每天都至少有15万件的包裹中转。
有顺丰的黑色运件车超车了。它往沪杭高速的方向开过去。几小时之后,就会有工作人员把车上的包裹卸下来,然后由收派员送到办公室、公寓楼或者别墅里。
我朋友的行程则刚好相反。他从这里直接去了虹桥机场,然后飞往深圳宝安机场。他要去看著名的华强北。中国的快递业向来有“南华强北,北中关村”一说。这两家电子产品集散地的快递业务向来是全国最多的。早年间,华强北的一个快递员带着老婆孩子和一辆金杯车,承包一层楼的业务,一个月能挣上4万。
几个小时之后,他已经站在深圳某个电子市场边的巷子口。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城市暗了下来。但是,只有在夜晚他才能看到这个行业的真相。这条巷子门挨门全是大大小小的快递公司,有顺丰,有EMS,有四通一达,也有宅急送。白天,快递员把在电子市场收到的货物都集中到这里,到了晚上,店铺已经关门,但是快递公司还在盘点和转运计划中。
“我在那里站了几个小时。我发现,四通一达的门最早关,宅急送的卷闸门已经关下来一半,只有顺丰,他们的店在半夜还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不停有人和货进来。”
夜更深了。他站在巷子口,看着快递员们陆陆续续离开。他们都穿着黑红相间的工服,表情还带着白天工作时候的严肃紧张,他们走得很快,急着赶末班公共汽车回家。第二天一早8点,他们还得出现在这里,开始又一天的重复劳动。
他当天晚上回到酒店就上网查“工蚁”这个词条:“一般为群体中最小的个体,但数量最多,纪律严明,善于步行奔走。”“顺丰就是一个工蚁兵团,蚂蚁雄兵。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人家都说这个行业是农民头子带着一群农民在干。没错,的确很草根,跟电商的反差就更大了。我都很难相信动动鼠标的行业背后是一群农民在支撑。但这些农民的生命力是最强的,像草一样。”
王卫也曾经是“工蚁”的一员。他是一线收派员出身,做过“背包客”。不论在公司内部讲话里,还是在公开的会议场合,一旦谈到顺丰,王卫总是试图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他自己身上转移。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公司年会上说,顺风的一线收派员“才是最可爱的人”。
1971年,王卫出生在上海。他的父亲是一名空军俄语翻译,他的母亲是江西一所大学的老师。7岁的时候,王卫随家人搬到香港居住。高中毕业之后,王卫没有继续升学。十几岁的时候,王卫曾经在香港叔叔的手下做过小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受邓小平南巡的影响,香港大约8万多家制造工厂北移到了大陆,其中53000多家在广东的珠三角地区。当年顺德县委书记欧广源有一句话:“几乎每天都有企业开张,天天都是鞭炮不断。”大量工厂北移催生了“前店后厂”模式,香港与珠三角信件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