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程曼祺
“财富之城,成功之都”,对打车软件“优步”来说,成都市的这条招商口号并非虚言。10月20日,在进入成都一周年之际,优步中国宣布:成都已超过纽约,成为优步全球344个城市中订单量最高的城市;成都的注册车主达到77万,使用优步叫车的乘客有350多万人次。
然而光鲜数字的背后,有关优步的争议也连绵不断。沮丧的出租车车主,被封号的优步车主,承担着潜在风险的乘客,口风谨慎的政府官员,自信满满的优步团队……变化正在影响每一个参与其中或被卷入的人。
10月10日,交通运输部颁布《关于深化改革进一步推进出租汽车行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指导意见”)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管理办法”)。在“优步何去何从”成为热门议题时,一群被封号的成都车主却在为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苦恼:优步在哪儿呢?他们找不到优步在成都的办公地点。
“他们就像打游击的。”一名车主这样形容。
几百名车主都不知道优步在哪儿办公
10月20日晚,一些车主口中的“游击队员”优步,在IFS国际金融中心尼依格罗酒店的露天酒廊举行了周年聚会。觥筹交错间,成都团队宣告成都已成为优步世界第一城。
当晚“高大上”的气氛与优步在资本市场的受捧十分相称。根据《纽约时报》10月23日的一篇报道,优步正在计划新一轮10亿美元的融资,融资完成后,优步估值将攀升至600亿~700亿美元,成为全球估值最高的非上市公司。
在频繁亮相媒体之际,优步也有着“低调”的一面。
9月中旬,约有500名车主被集中封号,封号时,车主当周的车费还未结算,账户里的金额少则几百元多则数千元。于是,“如何找到优步公司”成了车主群里的热门话题。优步提供的沟通渠道都是线上的:邮箱、客服和“车主之家”手机应用。车主们这才发现,几百人的群里,竟没有人知道优步成都团队在哪儿办公。
优步公共政策及政府事务经理黄蕾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优步成都公司是今年7月于成都市工商局正式注册的,他们没有在网络上公开办公地点,是因为根据他们在其他城市的经验,线下和车主接触并不能很好地解决问题。但通过工商系统,可以查到公司信息。
在太升南路赛格广场地下一层占据一个小铺面的“远洋通讯”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今年5月以前,他们曾售卖990元的手机,并帮助安装应用,开通优步账号,这比个人申请要快很多。
9月14日下午,找不到优步的几十名被封号车主聚集到了远洋通讯的一处办公地点,要求远洋通讯联系优步的工作人员。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两名远洋通讯公司员工拨打了报警电话。两方人马辗转来到黄瓦街派出所。
车主越聚越多。派出所所在的吉祥街,一条平时十分静谧的绿荫路,被陆续赶来的几百名车主和他们的车围得水泄不通。
黄瓦街派出所方面称,由于一直没有给出优步方面的联系方式——远洋通讯的人说他们在5月后失去了与优步的联系,事情僵持了3天。远洋通讯的职员都不敢回家睡觉,在派出所的沙发上“歪”了两夜。
优步公司的有关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此次被封号的车主主要是在三环城乡接合部以及郊县的车主。优步进入成都以来,因刷单和违规,已有总共1万个账号被停用,其中有很多是重复注册的,这占到77万注册账号的1.29%。
在优步成都公司提交给成都市公安局的“9月刷单车主聚集事件报告”中,优步称:“公司将进一步优化相关流程,从源头尽量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加强合作车主的宣传培训工作;针对刷单车主,采取分批分时封号措施;鼓励车主采取合理的沟通渠道反馈信息。”
优步提供的“合理反馈渠道”是一份线上“优步账号复查申请书”。申请复查者需要填写姓名、身份证号等基本信息和申诉内容。到9月22日,已有485人填写了“账号复查申请书”。优步称,经总部技术部门核实,这批车主长期严重刷单,依旧会采取继续封号措施。
优步方面对刷单的定义是:“优步是由平台根据到达时间、距离等因素进行自动派单,因此一切人为干预的下单,都属于刷单行为。”
但令许多车主不满的是,优步在“封号”时,并没有提供相应的证据。
“想跑的话,反正看不看都要同意”
邓林海是成都第一批优步车主。去年11月,优步进入成都没多久,培训点设在青羊区东胜街,这是一条不到400米长的老城窄街。
培训室在一间补习室里,门口立了个易拉宝。如此朴素的场景和邓林海想象中的“国际互联网公司”相差甚远,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被骗了”。
在30平方米左右的教室里,20多个车主接受了约1小时的培训。培训人员讲了优步的发展情况和基本模式。接着,车主们就去核实身份证、驾驶证、行驶证,拍了照,当场注册。优步还给没有苹果手机的车主每人发了台iPhone 4S,交500元押金,只能打电话、收短信和使用优步的应用。在9月下旬由于奖励减少而决定停开优步后,邓林海到优步客服指定的一家联通营业厅退还了手机,但500元的押金至今还未收到。
据车主们介绍,此后优步的培训地点经常更换,“和打游击一样”。目前所有成都车主已依加入顺序被分为6组,各组的奖励规则和程度都不同,后加入的车主一般在线上完成注册,不再组织线下培训。
邓林海问怎么签合同,优步的人解释签“加入优步平台协议”就可以。“想跑的话,反正看不看都要同意。”邓林海说,没有别的选择。
优步模式在全球范围内面临的一个争议是,它与车主签订的到底是正式的劳动合同还是非雇佣性质的合作合同?
优步公共政策及政府事务经理黄蕾说,Uber(优步)对自己的定位是“互联网+科技公司”,她称呼车主为“合作车主”。成都市泰和泰律师事务所的罗柯律师也认为,优步和车主之间不构成雇佣关系,他们不符合“一方支付报酬,另一方提供劳动,劳动是公司的主营业务且工具和条件由劳动用人单位提供”的特征。
但罗柯律师指出,从合同关系看,优步提供的是“格式合同”,剥夺了对方提出协商的权利;车主作为完全民事责任人,有判断风险的能力,但他们因为有利可图,放弃了磋商。
今年6月成为优步车主的唐昌国则是通过网络注册的,被分在2组。在9月被封号后,唐昌国自认为没有刷单。他给优步客服打电话,得到的答案是“系统问题,系统判断”,但没有给出具体证据。唐昌国同时是一个车主微信群的群主,他告诉记者,他和群里很多被封号车主都填写了“账号复查申请书”,但只是被告知“经核查存在刷单行为”,并没有给出进一步证据。
一些车主认为依据系统算法判定的刷单,存在误伤可能。一种典型的刷单方式是“打针”:刷单者通过把自己定位到车主附近,虚拟出一个乘客下单。由于优步采取自动派单模式,一些不刷单的车主也可能被派到虚假订单。当订单反复取消时,系统可能判定刷单。
另一种判定方法是短时间内出现重复乘客。而一些郊县的车主辩解道:在郊县,乘坐优步的乘客本来不多,的确可能载到一些“熟客”。
10月接任优步成都分公司总经理的方寅说,优步反刷单技术的准确性是很高的,5年来,优步有在60个国家的数据经验,能判断什么是刷单表现;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没有误伤,因为任何技术都有漏洞,系统仍在不断完善。
“我们很珍惜车主。”方寅说,在收到车主的申诉后,他们会专门派人去一项一项看数据,通过交叉验证的方式来提高判断准确率。封号是针对刷单严重的车主采取的措施,对不太严重的刷单行为会提醒或扣除奖励。
而罗柯律师认为,优步方面以“刷单”违约为由中止了合同,有义务向车主提供违约证据。如果优步不能证明对方违约,又不恢复合同,就是违约行为,要赔偿对方的损失。
但“账号复查申请书”是这样说明的:“如果未发现本人账号存在欺诈等违规行为记录,优步将补发已扣除费用;但不会承担任何复查前的其他经济损失。”
优步中国企业传播总监王以超解释说,优步方面有现成的证据,之所以不提供电子证据,是因为车主有可能对其篡改。他又表示优步可以和车主在第三方,如公安机关在场的情况下,一起查看证据。但由于政府相关部门对治安的顾虑,这一方法从未实施过。
黄蕾则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不提供证据的另一个顾虑是,可能为“反反刷单”提供技术线索。她同时透露,优步中国已经在上海和北京与公安部门展开了合作,向公安部门提供一些严重刷单的证据,近期会采取行动。
而车主面临的尴尬处境是,由于私家车运营是违法的,他们虽然有维权的诉求,但并不敢借助正式的法律手段。“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唐师傅苦笑道。
政策变数将带来哪些影响
即便争议不断,但高补贴及便利而便宜的乘车体验,让车主和乘客都对这个尚在灰色地带生长的新事物难以割舍。
“投诉无门”的唐昌国仍在寻求恢复账号,被封号时,他账户里还有2000多元。车主吴有福告诉记者,如果能解封,他还是愿意跑优步,他说,现在他跑其他专车,更糟糕,“一天下来提20%,而且也罚款,说你有问题就有问题。”
因为私家车从事运营的模式涉嫌违法,罗柯律师称他起初一直坚持不坐优步和滴滴,但有一次下大雨实在拦不到车,他试了一次打车软件后,现在也经常用了。
另一方面,成都出租车行业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在同心街的出租车餐厅附近,车主们午休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赚钱越来越难,出租车出车的积极性像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下降。
正在午休的黄师傅说,“成都的高峰期,(就是有)5万辆出租车在路上跑也不够啊。”成都市目前有1.5万辆出租车,对于一个有670万人口的城市来说,资源十分紧张;但如果发放过量的牌照,又可能造成非高峰期的拥堵,并影响出租车的盈利。
庞大的人口、快速的城市化、紧张的城市交通,让“共享经济”模式有广泛的想象空间。中国是优步的必争之地:全球优步业务发展最好的前10个城市中,有4个在中国。目前,优步已在中国设立了独立的运营实体和境内服务器,正式入驻中国(上海)自贸区,注册资本金达21亿元人民币。
但10月10日交通运输部发布的“指导意见”和“管理办法”给优步业务带来了一定的不确定性。
“管理办法”要求,从事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的车辆,其使用性质登记为出租客运。而出租客运性质的车辆有一定的强制报废年限,这可能大大打击私家车车主的积极性。
10月30日,优步宣布将停止在德国汉堡市、法兰克福市和杜塞尔多夫市的运营。主要原因是数月前,当地法院判定优步车主需要取得传统的出租车牌照,这使得优步难以找到足够数量的车主。
方寅说,在成都的兼职车主比例为70%(每天0~4单,上线3小时左右),如果“管理办法”最后还是对运营性质有要求,对这部分兼职车主会有较大影响。
“管理办法”同时要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者应当与驾驶员签订劳动合同。但黄蕾认为优步是一个平台,和车主之间如果构成雇佣关系的话,与“共享经济”和“互联网+”的导向不符合。
11月2日,来自北大、清华等机构的8位劳动法专家学者联名向交通运输部递交了一份建议,认为专车新政中关于要求“平台与驾驶员签订劳动合同”的内容与《劳动合同法》相关规定不符,建议对《办法》作出修改。
成都市交通运输委员会副主任马取贵透露,就成都的情况而言,对互联网租车的具体管理政策将依据两个因素来制定:一是交通运输部的征求意见稿的最终定稿,这个定稿可能相对现在的版本有修改;二是在交通运输部定稿的原则上,成都市会根据本地情况,制定地方管理办法。他同时表示,交委支持新事物的发展。
面对政策可能带来的变数,优步中国战略负责人柳甄表示:“每一个城市或多或少面临着交易先于制度的情况……对于这个过程,我觉得大家应该有耐心、有信心,而且乐观。”
“让人们的出行像水一样顺畅。”这是优步创始人卡兰尼克对优步愿景的描述。
“像水一样顺畅。”这也是仍在为封号而苦恼的车主的愿望。唐昌国曾告诉记者:“说实话,被封号的,90%以上都是刷单。”但他认为自己是剩下的10%中的一员。潮水汹涌,总有剩下的,哪怕是1%的人。